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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1997年过去了,我很怀念它”

2016-09-30 张佳玮 张佳玮写字的地方

20世纪90年代,有许多电影,我呼之为“段子片”。
《顽主》、《离婚大战》、《大撒把》、《天生胆小》、《无人喝彩》,其实都属段子片。不稀罕跟您一气浑成的玩,就是段子攒团。《无人喝彩》和什么什么的情节揉一揉拉一长,就是《过把瘾》。主要是靠谢园、葛优、梁天这几位,一身北京的松散气把段子给撑过来。背后,是王朔,是冯小刚。
像《编辑部故事》,其实就很有那感觉:单元剧,几位比较闲的人,借着办杂志这点闲空就能众生百态的掺合事,这儿走走那儿敲敲的。


他们好玩的地方是闲,是贫,是化外散仙好管闲事的调子。就像这类电影本身,制作不大,家长里短,是每个人切身的生活。
他们的内里,是一份真诚,一点不好意思袒露出来的理想主义。
  
这些电影有一个集大成者:《甲方乙方》。

从此之后,冯小刚把这个路数做成了葛优牌贺岁片,开始成为经典。之前那些接地气但碎的片儿,少了。

我的意见是,这里头,有一种精神在贯彻着。之前的《顽主》,后面的《甲方乙方》,其实姚远和北雁这两位,就是改了名的李冬宝和戈玲,这个“好梦一日游”——牛老板说是好蒙一日游,挺好——就是《人间指南》编辑部。《甲方乙方》,就是一段子汇编集中营。
当然,电影不比电视,得紧凑,所以他们就得是专业帮人处理麻烦的,省去许多中间环节。小冷嘲,小段子,情节推进兼带着爱情戏,临最后不动声色煽情一把。永远不会错的模式。
调侃的背后,是那年代每个北京青年的梦。  


我意见,对那一代北京年轻人生活状态,最动人的描述,一是《有话好好说》里姜文反复问瞿颖“啊你就就就宁宁宁可一一一一个人,啊?就就就就宁宁宁宁可一一一个人……”二是《甲方乙方》里末尾,葛优喝醉了忍不住问:“那房子,会还给我吧……就当是,成全了别人,陶冶了自己……”

这些片的精髓,不在于逗乐。
当然的确逗乐,这种反差:
“老家在哪里啊?”“加利福尼亚!”
“打死我也不说!”“有种,那我们就打死你吧。”
“她已经,不咳嗽了!!”
 
不只是这些,而是调侃之后的苍凉。

还是说

《甲方乙方》。这电影从头到尾,都是荒诞的幽默感。
核心词,是个梦,但都是好梦一日游,最后跑偏的梦想。
英达做梦想当巴顿,最后被扒了衣服。
李琦想要守口如瓶,结果打死我也不说。
傅彪想尝尝吃苦的滋味儿,临了才知道,自己委屈了老婆多少年。
想吃苦的最后吃了全村的鸡,还想跟龙虾睡一块。
刘震云(对,就是他)跟阿依土鳖哦不对阿依土拉公主做了场白日梦。
徐帆先念叨成名真烦,真的没了名之后想成名已不可能了。
葛优一直在若即若离地勾搭刘蓓,最后成了,却在婚检时遇到杨立新。遇到杨立新那位癌症将死、还没跟丈夫团聚过的妻子。
每个人都有梦,多少事与愿违。


电影最后,老四位一起喝酒。他们这老四位就是顽主,就是编辑部的李冬宝和戈玲,很多年后还可能变成老炮儿。
他们做这个活儿,看了太多世态炎凉,但也承认入不敷出。
这活儿明显做不下去了,于是喝醉了说仗义话,都说要做成慈善机构:“人民是多么需要我们啊!”这句话是所有老百姓的心声。
葛优最后,其实还心念着自己的房子:他帮了杨立新,但毕竟不是圣人,担心房子给出去要不回来。
终于憋出来句:“就当是,成全了别人,陶冶了自己!”
何冰补了句:“真仗义!”

那段酒话,其实是为人间太多梦想、太多郁郁不乐所发的一言。是真正的牢骚倾吐,众生皆苦。是冯小刚和王朔那代人最后一次倾吐。


然后杨立新来了。那段情节是《甲方乙方》的神髓所在:许多荒诞的一日梦之后,是一个很现实的故事。他妻子死了,但死前很快乐,在这个借来的家里。
这算是全电影里,葛优他们真正实现过的一个梦,虽然那么哀戚,但好歹甜蜜过一下子。


“你们可以回家了。”钥匙还给葛优和刘蓓,杨立新走进大雪里。


这时,葛优缓慢地念了台词:
那天我们都喝醉了,也都哭了
互相说了许多肝胆相照的话,真是难忘的一夜
几天后我和北燕正式举行了婚礼
她的父母单独跟我谈了一次话,问我是否隐瞒了年龄
我告诉他们,我从一出生,就比一般的孩子老。
(以上,悲喜交加,百感交集)
最后:
1997年过去了。我很怀念它。


葛优的风格,一句话有十分,只说五分,剩下五分让人咂摸,冷幽默嘛。那段台词,他念得很沉。不动声色地,刚才还“比一般的孩子老”卖萌,忽然就“1997年过去了,我很怀念它”,用这么句温和沉厚的话,总结了一部电影:每个人努力实现、苦甜交加、荒诞但又迷人、预想美好却事与愿违的梦想。都在里面了。

配的是下面这个镜头:杨立新走到雪里,抬起头,和每个普通人一样,要面对继续而来的风雪和生活了。
请注意色调对比:好梦一日游这里还是红灯笼亮堂堂喝酒,杨立新那里已经冷色调了。




那是生活。当时看电影的人,听到这句话,都会有种回首前尘之感。
在我看来,那也是冯小刚和王朔们,对观众真正说出肝胆相照的心思。从此之后,冯小刚们的段子越来越冷眼看世界了。《大腕》已经纯黑色幽默了。《非诚勿扰》和《私人订制》,大家都说诚意下去了。诚意是什么?除了细节,就是这种掏心窝的话。


《甲方乙方》结尾这么说:
“1997年过去了,我很怀念它。”
我许多朋友,听过这句话后,都会这么想:
“我的梦想是什么来着?”以及,“1997年我在干什么?”
经历越多,这句话带来的感触越厚。
时间与梦想,都是如此。那一代肝胆相照、为了成全别人的梦想与自己的梦想奔走不顾的人,都老了。那个还可以把梦想当成句口头禅放在嘴上,不怕人嘲笑的年代,也已经有些远了。


自那以来,十九年过去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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